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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氏,你的病好了?”
荣庆堂里,贾母刚用了早膳,不过这会儿却尚不到平日里请安的点儿,因而偌大的正堂之上,除了贾母和鸳鸯以外,也就只有下边跪着的王夫人了。
跪着的……
王夫人双膝着地,恭恭敬敬的给贾母行了大礼,面上带着极度的自责和悲伤,道:“老太太,我原也是一时急怒攻心,并不是真的病倒了。兰儿的事,都是我的错,是我照顾得不周全。还请老太太责罚于我。”
从昨个儿接到贾政的传话,王夫人就陷入苦思冥想之中。她很清楚,装病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她也不可能一直就这么“病着”。所以,大清早的,王夫人就急急的从荣禧堂赶来,盼着在诸女眷过来请安之前,将此事给了结了。哪怕贾母真的降下了惩罚,她也愿意受着,只求贾母能在诸女眷跟前给她保留仅剩的颜面。
“责罚?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敢责罚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呢?”贾母不轻不重的道。
这话落入王夫人的耳中,不亚于晴天霹雳。事到如今,王夫人甚至就不曾幻想过,贾母会轻易的饶过她。她只求能有一块遮羞布,别彻底撕破脸就成。可如今听着贾母这口吻……
莫不是真的要贾政休弃了她?
“老太太,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。那会儿,我就不应该往荣庆堂来,左右宝玉有老太太您看着,定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。我就应当老老实实的守在兰儿身边,或许兰儿就不用受那般苦楚,老爷也不用这般心焦煎熬了。老太太,我知错了,我是真的知道错了。”
王夫人跪在地上,语气里是满满的悲切。只是,有些话说的太多了,就难免显得假了一些。
贾母冷眼看着,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了几年前贾珠病逝时候的情形来。当年,贾珠并不是一下子就故去的,最初只是染上了些许风寒,大夫看了之后,只说不严重,开了方子又说最好能温补调养一下。荣国府家大业大,自是不缺上好的药材,贾珠又是贾母的嫡长孙,哪怕当时已经有了宝玉,贾母仍是将贾珠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,更别说王夫人这个当娘的。可惜的是,药材却不曾挽救贾珠的性命,随着天气的转凉,贾珠从小病拖成了大病,在又一次熬夜苦读之后,彻底病倒在床,再也不曾起身过。最终,贾珠没了,谁也不说清楚贾珠究竟是病死的,还是被逼死的,亦或是被掏空了身子骨。
总之,贾珠没了。贾母当时也是在场的,她记得清清楚楚,王夫人当场就哭晕了过去,狠掐人中都没让她清醒过来。最后,还是大夫赶来,拿削尖了的竹签子□□王夫人的指甲里头,才勉强唤醒了她。
那才是真正的悲痛,痛彻心腑,恨不得以身相替。
可如今呢?
贾母冷笑着看向王夫人,这也算是悲痛?贾母不求王夫人像上一次那般,痛得恨不得陪着贾珠一块儿去,可好歹做戏也要做的真一些,你倒是哭一场呢,再不然,光痛惜也成呢。可如今,竟是口口声声的认错求饶……
做戏也做的那般假模假样!
“既然知晓错了,王氏,你打算如何弥补?”贾母平静的道。
王夫人听了这话却明显愣了一下,显然,贾母这话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。原本,按着她的想法,在她表现出悔过的态度之后,贾母不是应该劝慰她吗?虽说贾兰是她的孙子,可她还有亲生的儿女,再说了,贾兰只是破相,又不是真的死了,她已经知晓做错了,斥责几句之后,不是应该将这事儿揭过去吗?
可贾母全然不按牌理出牌,这叫她接下来怎么办?
“老祖宗……”宝玉嬉笑着从内室跑了出来,身后还跟着娇俏可爱的史湘云。只是俩人在瞧见下方跪着的王夫人后,皆不由的脚步一顿,诧异的望了过来。
“宝玉,你先带着你云妹妹去偏厅那边用早膳。用过之后,等着你凤姐姐她们过来了,你再往这儿来。去罢。”贾母道。
宝玉面上微微有些迟疑,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停留了足足好几个呼吸时间,可最终,他还是选择听贾母的话,拉着史湘云往偏厅而去。至始至终,宝玉都不曾替王夫人说过哪怕一个字的好话,甚至他都不曾询问王夫人为何会跪在下方,
王夫人的心都冷了。
“王氏,你是不是觉得,我太小题大做了?哼,今个儿哪怕是你破了相,也比兰儿好!你可知晓,兰儿将来是要考科举走仕途的人,他这般天资聪颖,原本应该有着璀璨的未来,结果却被你给毁了!是你毁了他!”
“老太太!”王夫人自是不敢应下这个错处,说白了,当时宝玉和贾兰同时出喜,她这个当母亲的去照顾自己的儿子,那才叫一个理所当然。贾兰出事,她是有错,却不应该是全然担责之人。尤其见贾母似乎是打算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她,王夫人当下就耐不住了,“老太太,您可不能偏听偏信。兰儿的事儿,我是有错,可当时我却是让金钏替我守着。除了金钏之外,这不还有兰儿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吗?对了,凤哥儿还特地求老太太给了两个丫鬟,她们……”
“她们如何?你说,你继续说,我都听着呢!”贾母冷笑着,言语之间还带上了一丝嘲讽,“听说金钏死了,兰儿奶嬷嬷让你给打残了,如今只吊着最后一口气。那几个丫鬟,应该还活着罢?你以为,你私下对她们用刑一事,瞒得过旁人?我原是不想多说的,可若你非要刨根究底,也行,不若彻查一下荣禧堂,如何?”
王夫人面无血色。
昨个儿下半晌,她忽的就得了贾政叫人传来的消息,当时她就懵了。待回过神来之后,她又思量了许久,最终还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,最好是能寻到真相,倘若真的不行的话,那也要寻几个担责之人。于是,趁着夜色,她让人对那些人动用了私刑。当时,她是想着,左右这些人都是荣国府的家生子,就算真的一不小心弄死了,多赏赐一些东西也就混过去了。甚至为了避免麻烦,她还特地略过了荣庆堂的两个丫鬟,只见她俩从头到尾的看着那些人受刑,并不曾真正对她俩动手。
动用私权显然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,可王夫人已经别无他法。可喜的是,一番私刑下来,还真让她问出了一些事儿。问题是,那些事儿全无证据,尤其若是从她口中说出来,听着倒不像是供词,反而像是托词借口一般。
“老太太,我昨个儿也是急了,这才让人打了兰儿那奶嬷嬷几下。我……”
“问出了甚么?”
王夫人欲言又止,可面对贾母,她却是不能装聋作哑的。迟疑了半刻,王夫人终是道出了实情。
贾兰的事儿,确是不像是全然的意外,更像是认为的巧合。王夫人仔细询问了诸人的作息轮值时间,就连已过世的金钏,也通过其他人之口,慢慢的拼凑出来了。按照她们所说,贾兰最初病倒之时,她们确是都守候在贾兰床榻之前的。可她们都是人,也是要吃要喝要睡觉的,更别提还有三急。待王夫人去了荣庆堂后,她们几人就排了班次,每俩人一组,轮流守候着贾兰。
按说,这样的法子也没有问题,可事实上真正进行之后,空子却仍是避免不了的。
譬如说,当金钏和奶嬷嬷一组时,若是金钏忽的想要拉肚子了,那岂不就只剩下奶嬷嬷一个人了?再不然,当大夫过来时,还有人要去拿荷包,要去将方子传到外头,送到管家手里。这些事儿,乍一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,可加在一块儿,数量却一点儿也不少。也就是说,几乎每日里,都会出现贾兰身畔只有一人的情况。
“老太太,我原以为那些人都是忠心耿耿的,且往日里兰儿也是清醒的,纵是只留了一个人,也不曾出过问题。如今真的出了事儿,我往前查时,才发觉竟留了这么大的漏洞。”王夫人满脸灰败,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姿,这会儿也不由得弯了下去。
“也就是说,你根本就没法查清楚究竟是谁的过错?”
“求老太太体谅,咱们府上的下人虽多,可贴身伺候的,本就只有那几个。白日里倒还好,可夜里守夜的,不都只是一个人吗?我也是不曾料到这一点,如今一查,几乎每个人都曾经落单过,还如何能查出问题来?”
贾母沉默了。
许久许久,贾母才幽幽的道:“那总有人看到兰儿是何时挠破了水泡罢?”
“我查下去才知晓,是有人松了绑缚兰儿手脚的软棉布带子,且还不是直接松开,而是略松了松。从外头看,压根就看不出异常来,哪知道,兰儿痒到了极点,随手这么一挠……”王夫人说不下去了。
而贾母更听不下去了。
“那些丫鬟就交给你来处理,包括我荣庆堂出去的那俩人。能查出自是好的,差不多……金钏倒是个好的。”
王夫人霍然抬头,满脸的不敢置信,可仅仅一刹那,她就又低下了头。这样也好,用性命要挟的话,也许还真能查出些甚么来。
说话间,请安的诸女眷到来了。一见王夫人独自一人跪在堂上,诸人都很是诧异。好在贾母很快就让王夫人起身,诸人纵是狐疑,也没人会直接开口询问的。请安匆匆开始,又匆匆结束,诸人先后离开了荣庆堂,很快又剩下了王夫人一个人。
这仅仅是个开端。
从这一天起,王夫人就差不多长在了荣庆堂里。每天清晨头一个来到荣庆堂,先伺候贾母用早膳,随后跟诸女眷一道儿给贾母请安,之后是一个时辰的诵经捡佛豆。做完了这些事儿,差不多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,若是天气晴朗,王夫人就陪着贾母去园子里走走,若是天气不好,则继续诵经,或是偶尔换换口味,改抄佛经。到了午膳时,则继续贴身伺候着。等贾母去小憩了,她却是需要在旁边守着,偶尔打打扇子,或是帮着更衣梳头。晚间,则继续伺候晚膳,等着诸女眷过来请安。待夜深人静之后,王夫人才能回到荣禧堂里,好生歇上一歇,吃上一天下来唯一的一顿热饭热菜。
倒不是贾母故意不让王夫人吃喝,实在是这伺候人的……很多事儿都是有忌讳的。
像不能吃带味儿的食物,不能吃汤汤水水的东西,不能涂脂抹粉或者熏香一类。尤其是那句,不能吃汤汤水水的东西,很显然,既是出来伺候人的,行动肯定不自由。若是贾母正需要人服侍时,王夫人说她尿急了,这可如何是好?所以,像鸳鸯等贴身大丫鬟,一日三餐多半都是干点心一类的,顶多是渴极了,才会抿上一口茶水。除非是那一夜不需要守夜,那倒是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宵夜。
王夫人自是不需要守夜的,所以她比鸳鸯等人幸运多了,因为她每天晚上都可以吃上一顿带着汤水的热乎饭菜。
可问题是,她是儿媳妇,不是大丫鬟!
按说,这儿媳妇伺候婆婆,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,可正常来说,这是用在刚进门的新媳妇身上的。像王夫人、邢夫人刚进门时,都曾被立过规矩,甚至在李纨尚未去西面偏院时,也常常跟在贾母身边伺候着,可所谓伺候,最多也就是摆摆碗箸,并不是真正的全天候贴身伺候。
可如今,王夫人却是!
所以才说,世事难料。纵是王夫人本人,也从未料到过,在嫁入荣国府二十多年后,忽的就沦落成了小媳妇。不对,哪怕是刚进门的小媳妇,也绝对没有那般惨。毕竟,只要婆母没啥毛病,都不会去虐儿媳妇的,哪怕要立规矩,也没这般作践人的。
仅仅月余,王夫人就瘦成了一把骨头。
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,贾兰却是从未间断过治疗伤势。他面上的伤在大半月之前就愈合结痂了,又在十来日前脱痂了,留下了淡淡的粉红色皮肤,以及两个凹陷进去的小坑。
贾兰的伤有两处,一处在下颚处,一处在左眉毛下方。下颚那处其实并不是很显眼,主要是正好位于弧度处,若是从下往上看,确是相当明显,可贾兰年幼个矮,从上方看下去,却是几乎看不出来的。问题在于左眉毛下方那一处,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很准确,事实上,那一块是占了一小段眉尾和大半拉眼皮。当然,眼睛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,可只要贾兰一眨眼,那一块的疤痕就格外得明显,就是想装作看不见都没奈何。
太医又来了一趟,最终摇头离开。
于是,贾母愈发懊恼,对王夫人也愈发得严苛了。可对于王夫人来说,单是身子骨上头的乏累,其实还是能够忍受的。她原是属于那种有些丰腴的身材,如今瘦了下来,反而看着更为精神了一些,且有些事儿若是没上手就会觉得千难万难,可一旦习惯了,也就那样罢。说到底,贾母也不可能真的虐|待王夫人。可有一点,王夫人实在是忍受不了。
宝玉。
虽说如今贾母跟前养了宝玉和贾兰,以及客居的史湘云。不过,在半月之前,王熙凤暗中跟史家通了信,让史家将史湘云接了回去。因而,如今的荣庆堂里,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外,也就只有宝玉和贾兰这俩小主子了。
贾兰是个乖巧的孩子,加之他要养伤,前半个月几乎待在内室不出来,后半个月伤好得差不多了,他也只是讨要了文房四宝并几本先前未看完的书籍,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看书练大字。
可宝玉不成呢!那就是个闲不下来的熊孩子!
王夫人伺候贾母用膳时,宝玉冷不丁的就蹦出一句,我要这个,我要那个。结果,王夫人还要回过头去伺候他!当然,这也不能说是伺候,当娘的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正常的,可王夫人她心寒!
尤其当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,宝玉竟是完全习惯了贾母跟前还有一个王夫人贴身伺候着,有时候王夫人真的没办法稍微离开一会儿,他还会东张西望的寻人,等王夫人回来了,宝玉就蹦出一句,上哪儿了?每次听到这话,王夫人就想一巴掌拍死这孩子。这知道的,说宝玉心思单纯,没甚么城府。不知道的,还当他是狼心狗肺,连亲娘都敢寒碜。
终于,在贾兰数次提出要回到前院书房继续念书后,王夫人忍不住了。她去寻了王熙凤。
“凤哥儿,我托你做件事儿。你想个法子,传口信给大老爷,让大老爷往二老爷跟前提一句,就说宝玉闲得太久了。这养伤的是兰儿,宝玉早就应当去书房念书了!”王夫人带着森然的杀意道。
王熙凤:“……”突然有些怂。
可甭管是为了跟王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友好,还是单纯的给二房寻麻烦,王熙凤都觉得这个法子挺不错的。不过,她并未按照王夫人的说辞办事,而是回头就寻了贾琏,让贾琏传信给贾赦,想来贱如贾赦是很乐意干这事儿的。
事实上,贾赦确是乐意,非但圆满的完成了嘱托,更是又挑衅了一把。
起初,王熙凤并不知晓贾赦又忍不住干出了丧心病狂的事儿,直到又一日早间请安时,贾母如是道:“方才政儿来过了,他的意思是,让宝玉今个儿就去书房念书。”
宝玉登时欲哭无泪。
却听贾母继续道:“至于兰儿……政儿的意思是,让兰儿往族学去。”
诸女眷皆愕然,邢夫人和迎春、惜春这三个著名的摆件就不提了,左右她们纵是再愕然,也不会出声发问的。王夫人虽隐隐有些诧异,却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,显然她就算事先不知情,应当也猜到了一点。唯独王熙凤……
“老祖宗,这是为何?我是不大懂做学问的事儿,可家学就宝玉和兰儿俩人,族学那头,具体我是不大清楚,想来至少也有几十个人罢?再说了,家学的贾先生是有了功名的人,族学的……那位儒老太爷,仿佛只有个秀才?还是压根就甚么都无?”
儒老太爷,便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堂弟贾代儒。可所谓的堂弟,其实并不是同一支,充其量就是贾姓族人罢了,却不像王熙凤说的那般是秀才,而仅仅只是一个童生。当然,哪怕是童生也比王熙凤有学问,可指望王熙凤尊敬他,却是万万不可能的。
“兰儿不能留在家学吗?”王熙凤内里腹诽着,面上却还是露出了一丝期盼,望着贾母。
贾母并不看王熙凤,而是瞧了瞧坐在宝玉下手的贾兰,见贾兰双眼锃亮的看着自己,那块位于眼睑处的疤痕更是刺得她双眼发疼。半响,贾母才抿了抿嘴,道:“兰儿,族学比家学好,你别听你琏二婶子胡说,她又不懂这些。”
“是,谨遵老祖宗吩咐。”贾兰垂下了头,慢慢的答道。
王熙凤瞧着气氛不对,又知晓这事儿估计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,当下自嘲的笑道:“是了是了,我原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,哪儿就知晓这里头的事儿了?不过仔细想想,族学确是要比家学好,人一多肯定热闹呢。再说了,还能比较一二。兰儿你是个好的,回头在族学里,赢了那几十上百个人,让他们瞧瞧,咱们兰儿有多能耐!”
贾兰闻言,立刻抬眼看向王熙凤,双眼又亮了起来,满脸的跃跃欲试,雀跃的道:“好,兰儿回头拿个第一,给琏二婶子瞧瞧。”
“成!”
宝玉瞧瞧这个,看看那个,最终忍不住道:“我也想去族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