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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夜静得很。
先前是有了些睡意,可等挑夜宵担子的睡了,等巷子口的野猫睡了,等怀里的人儿睡了,我却愈发清醒了。
窗台上那盏烛台悠悠地吐着暖光,照在怀中的人儿脸上,瘦尖了的小脸,白到通透,像枝头一簇新抽的梨蕊。她还穿着来时的衣服,说累了、哭累了、笑累了,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,右手臂还紧紧圈着我的脖颈,生怕我消失了一般。
一声婉转悠扬划破夜空的寂静:“顾顾顾咕——”紧接着又是一声,这是今年听到的第一声子规啼叫,果真是春风有信吗?故国的春才更像春。
三更月,中庭恰照梨花雪。梨花雪,不胜凄断,杜鹃啼血。
不知怎的心头就涌上这么一句诗,许是怀中有梨花雪,耳畔有杜鹃啼,可它却是声声泣下的刻骨相思,不,那惨淡光景我再也不愿去经历,甚至不愿再想。
她的眉拧了一拧,我屏住呼吸,却依旧阻止不了她的悠悠转醒,我闭上眼假寐,面上却被近前的眸光灼得微微发热,温凉的指尖轻轻落在我的眼皮上,又像柔滑的墨笔晕染至眼角,“你没睡吗?”这一声更是轻得让人心疼,如春日里地底刚刚脱壳的蝉,悄悄振动着羽纱薄翼。
终究没逃过她的眼睛,我仍旧闭着双眸,却勾起了唇角,将她揽得更紧了些,嗅着她的淡雅发香,几个月来,这一幕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,而此刻,我知道它不是一个梦,我不敢张扬,唯有怀着一颗感激与虔敬之心去细品,方能承载这莫大的幸福。
一个温润的吻在我的耳尖轻轻一触便化了,“瑾,想你……”
我轻轻一颤,想你,这一晚上,自打她晚上避开闲人来见我,我们又哭又笑,就只诉说着这几个月来各自身上发生的事情,直到说不动了,直到她昏昏睡去,我们都不曾说过“想你”二字。
我捉了她仍停留在我脸侧的指尖,放在唇边轻啄,又忍不住放于齿间轻啮,“瑜儿……”
腰际又多了抹柔柔细抚,欲语还休。
我重又闭上眼睛细细感觉自己的身体,却不得不睁开,又捉了她的那一只手,“瑜儿……”
还不知如何启齿,便迎上她清朗柔情的目光,她看着我,稍稍怔了怔,随即一团更加温柔的雾霭弥漫在她的眸中,我讶异于那世间最为温柔笃定的“武器”,正迷醉,她却轻轻撇开目光,落在我的颈侧。
“瑜儿,你看我的头发,夏天能齐肩了吧。”我不想她窘迫,便顺着她的目光岔开话题。
她转回眸对我微微一笑,并无半点怪罪,“头发长不长得起来,又有什么关系?”说着便抚上我的脸颊,“还不都是你?再说,短发也是另一种英姿飒爽呀。”
“那就从今天起为你蓄起来。”我知道她更爱我的长发。
她的手移至我的头顶,□□发间轻轻顺了下来,“你看,从发根到发梢,都是我俩在一起后才长出的,这一头秀发才完完全全是我的。”
我不禁笑了,这样的想法可爱得紧,这样想要我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心迹也可爱得紧,我的心柔软成了一汪水,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会化作这般柔软。
后来那么多年过去了,碧青说我一直支撑着瑜儿,支撑着她走下去,我告诉她,其实是瑜儿一直支撑着我,否则她知晓我“死去”时就该永远倒下了吧。这个世上无人能够明白。我的“强大”不过是因着我的“不在乎”,不在乎周遭人的命,不在乎自己的命。我手中握着枪,掌握着那许多人的生死,我咬紧牙,斡旋在晦国人、赤空党、青红帮派等等等等所有的势力之间,布下一个个局,破解一个个局,我的命,是党国的,是养父的,是蒋经纬的,是段雨农的,是任何一个人的,独独不是我自己的,我相信最终的成功是要拿我的命去换的,我的命一天不丢,我就一天不得安生。
偏偏在二十五岁那年,让我遇到了她。
她是多么生动的一个存在啊。明明她生得那么脱颖不俗,偏偏在看到我时她要红了脸愣了神;明明她说起话来严谨小心,偏偏关键时刻她要掉个链子,让人提心;明明她被我强势责骂强作安排,偏偏她一转脸便不声不响完成了任务……
她的桀骜是如此刻骨地隐藏在柔弱的外表之下,不经意地牵制着我的每根神经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开始在乎她的命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开始在乎自己的命,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才是我“安心”的全部所在。
“天都要亮了。”她朝窗台看了看,目光又落回我的脸上,一只手抚下了我的颈,落在我胸前的衣扣上。
我覆上她的那只手,时间静止在那里。
“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身体,”她平静地说,“还记得你出征前我说过的话吗?待到你回来,我要仔细检查你的每寸每厘,”她看进我的眼中,潮水突然涌上眼眸,“我知道你受了很多伤,知道你没好透,让我看一看,否则我不得安心。”
我看着她的双眸,心中犯难,我的身体……我知道自己身上尚有多处残破与疤痕,丑陋得很,昨晚料到她要过来,我早早拿了最为保守的寝衣将自己包裹严密……然而她的话语和眼神,温柔的坚持下潜藏着期期的哀求,换作是我,若不亲眼见着她的伤,又怎能安心?
我渐渐松了手,最后移开。
她得了我的默许,小心翼翼地解着我的衣扣,一颗、两颗……曾经断裂的锁骨处最先露了出来,那截骨头曾经穿破皮肉,至今还在颈下留着一小片凸起的疤痕。她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愕然,但很快压了下去,先前的潮水再次涨了上来,溢满了眼眶,眼看就要漫出来,我不忍再看,撇开了目光。
“还疼吗?”她却稳住了,轻声问道。
我摇了摇头。
她倾身向前,柔软的唇覆上我颈下那处疤痕,她的唇轻颤起来,将我抱紧,喉间不禁溢出一声轻啜。
我拉起衣襟,边扣上纽扣边说道:“别看了。”
她捉住我的手,“我就只心疼你,别无他意,就算你浑身上下都是疤痕,在我眼里就只会比以前更美,你懂吗?”
她说得恳切,原先我的确为这残陋的身体而愧疚,这会儿内心才开始平复与释然。
她或许从我的眼中看到些什么,温柔一笑,“你真傻,将自己裹得这么严严实实,生怕我看到你身上的伤,你能活着回来,对我是多大的恩赐你可晓得?”说着她竟真笑了起来,眼中还闪着泪花,“别说这点小疤痕,就算你缺了啥少了啥,我都感激着接受,更何况,这又不是长不好了,好好养着,我还等你身体好了补我交杯酒呢!”说到这里,她面上一红。
我想起她昨晚跟我说的和叶铭添退婚,又去坟头上和“我”成亲的事,心重新疼了起来,她身上有这狠劲,让我心疼,也让我爱。可一想到梅花山上的坟,另一桩心事又找上了我。
“瑜儿,等我身体再好些,你带我去那坟上看看。”
她想了想,“是那缅甸前朝公主吧?”
“嗯。”我拿下巴在她脸侧轻轻蹭了蹭,心底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回到家中一周,我就开始在院门里外走动锻炼起来,家里也不时有人来访,有同僚们的私访,也有代表政府的慰问。汪兆明终于在我回来三天后派了秘书前来探访,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态度。我这一趟赴南洋,功过参半,尤其对于汪兆明来说,我想他对于那两万人的队伍还是耿耿于怀的,只是我也确实让他落了些好处,除了暗中调查调查我,面上对我冷淡些之外,他也不便发作。
傅秋生以夜金陵副总的名义也来探望了我,这在我意料之中,我也很想见见他,我想知道上峰有没有什么指示和变动,另外,他们肯定也在等着我的陈述报告,消失的那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?我又是如何找回了晦军营地?如何回到了玄武?我欠上峰一个交代。
果不其然,老傅说等我身体好了之后,渝陪会安排特派员来听我口头报告,我告诉他没有问题,我会全力配合。老傅好像变了一些,变得有些老态,我的“牺牲”对他来说一定也是个很大的打击,但他什么都没说,我知道时间不允许他说这些,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说这些,但我也知道,他一定对我的经历很好奇,便跟他说了个大概,只除去我在缅甸接受的具体任务没有提及,这是机密,即便是傅秋生和瑜儿也不能知道。
然而无论是跟瑜儿聊这些,还是跟老傅聊这些,我感觉他们是略知一二的,他们知道我铲除了苏玛樾乌,知道我手上的军队投诚了远征军,至于这其中的弯弯道道,我不说,他们也一定猜到跟我有关。
送走了傅秋生,我在院门一角看到一束扎得精致的樱花,出于这么些年来做谍报工作养成的高度警惕,我并没有立即去捡,而是装作没有看到,在四周围走了走,却一个人都没有,我折了回来,将那花束捡起,走进了院里。
刘妈在凉亭上备着茶点,我走过去坐下,这樱花拿着同色的丝带扎着,在门外一处角落仔细放着,断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随意丢弃在那里的,会是什么人送来一束花,且是樱花,又不愿留下任何痕迹?
我将花束放下,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。汪兆明在玄武城栽种了不少樱花树,这花儿本无过,就像此时掠过我心尖的一个人,她不能选择她的出身,亦无法遏制她的感情……我叹了口气,花儿仍是脆弱柔美的,我唤来刘妈,请她找个瓶子给插起来。
到了五月,玄武城就陡然热了起来,我的身体已无大碍,很快就要去丁家桥复职。礼拜天一大清早,天刚亮起来,我和瑜儿就来到了梅花山脚下,我和她说好了,来看一看那座被世人遗忘的坟。
瑜儿这一个月以来脸色终于好了些,也稍稍丰润了,再不像我刚回来时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。刘妈将我照顾得也很好,我感觉自己虽不如从前,但也算恢复快的。
山上碧草丛生,这样的时节也有些踏青的乐趣,我任瑜儿挽着我,走那么一会儿,累了,就在一旁的石墩上歇一歇。路上还不见什么人,只闻鸟鸣幽幽,甚是悦耳。
那座坟在半山腰一棵老梅树下,那么一刹那,我就在心里想,倘若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,残存的躯壳需要寻一处栖息之地,这里也不失安逸。
坟茔周围本砌着一圈石壁,几个月无人打理,蔓草与青苔已将它占领。
“这里本立着一块青石墓碑,”瑜儿指了指前面地上,“他们核实了你仍在世上,就不声不响把那碑拆了,这坟他们倒是没管,管起来又要耗费人力物力,就这么让它荒了罢。”
她的话头戛然而止,我转过去看着她,看见她眼底的暗涌,我“死”后她定是常常过来,这荒冢于她定是犹如噩梦一般……
“瑜儿……苦了你了……”我拉过她,将她揽入怀中。
“瑾……”瑜儿朝坟茔看了一眼,她是有所顾忌,我却并不在乎这许多。
苏玛樾乌和我虽然相识不久,纠葛却很深。她想占有我,手段卑鄙,她想占有大韬,且不论她手段如何,光是这个念头,我就该灭她千万次。然而我对这个女人却有着更加复杂的情绪。应该说,我最后赢她也是使了诈,所谓“兵不厌诈”,战场上这“诈”便是策略,政坛上,她为了光耀她的王朝和民族,我为了保护我的信仰和国家,这些本都无可厚非……
“东西我带来了。”瑜儿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,她拿出一个匣子,递到我手里。
我点了点头,走上前去,瑜儿又拿过一只小铲子,我将那匣子埋在了坟前,那里面是我曾许诺还给她的翡翠,虽然只剩了半截,还有她常戴的金项圈。做完这些,我把土填平。
“她……她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瑜儿问我。
我回想着几个月前的那一幕幕,直到苏玛樾乌临终前说的那句话:“到头来,下蛊的人是你,我是中了你的蛊毒。”
“桀骜,野心勃勃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”
“那……为何还要多此一举?”
“我想不出更好的处理这匣子遗物的方法,而且,”我看着她的荒冢,“我同情她。”
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苏玛樾乌那邪魅狂狷的大笑,只是,愈发的外强中干。
夜幕降临,我到瑜儿的住处时她已将房间简单地布置好了。卧房窗台上立着两只红烛、一坛老酒、两只酒杯,一只剪得精致小巧的红双喜也让她贴在了窗户上。
我看着她,一身大红色的云锦旗袍,头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,我一时说不出话来,原来她着红色竟这么好看。
“顾顾顾咕——”这大概是今年春末的最后一波杜鹃鸟啼了。至于那句诗词,我该修改一下:
三更月,中庭恰照梨花雪。梨花雪,不胜缱倦,杜鹃啼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