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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侨医院的这间病房内安安静静的,南云忍苍白着一张脸坐在床边,有些出神,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。
真纪脱离了危险,从重症病房转了过来,再度陷入沉睡。南云站起身走到阳台上,夕阳斜照着冬日的一片草坪,她的头发有点乱了,一绺散发在风里微微飘动。
两年前,加拿大多伦多街头,一辆忘记减速的汽车转过街角,她正挽着情夫从街角的面包店出来,在千钧一发之际,情夫推开了她,自己却葬身轮下。
血,好多的血,在地上缓缓向前推动,蔓延到几分钟前刚买的那根喷香的法棍上……两年了,这一幕一次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。情夫死了,她却什么都不能说,甚至不能告诉别人他是为救她而死,毕竟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,他死了,她不能污了他的名声。
可就在昨日,相似的一幕又在眼前重演,等她反应过来,这个叫真纪的姑娘已经倒在了血泊中,又是为了救自己。
南云将脸埋在手腕中,五官痛苦地扭在了一起。命运似在和自己开玩笑,自我心理建设了两年,从加拿大回到晦国,又来到韬国,让自己时时处在忙碌之中,眼看就要摆脱了那片阴影,噩梦却又找了回来。
她擦干了眼泪,稍稍整了整头发,走回病房内。不论如何,真纪活了下来,不论如何,自己得好好照顾她。
病床上的那张脸微微皱缩着,她要醒了吗?南云忍快步走到窗前,握着真纪的手。
“唔……”真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,却又合了起来。
“真纪,真纪?”南云轻轻唤着她的名字。
“怀……怀瑾君……”
南云将耳朵凑了上去,她不确定真纪在说什么。
“怀瑾君……怀瑾君……”
病床上的那张脸透着痛苦,几番辗转,复又安静下来。
怀瑾?南云忍记得她,似乎和董知瑜走得较近,当初也是她出面,向自己保荐了真纪。
门被轻轻叩响,一名护士走了进来,和南云打了个招呼,简单问了问情况,便俯身给真纪例行打针。
董知瑜见病房门开着,便向里面的南云忍挥了挥手。南云抬头见是董知瑜,抱着束白百合站在门口,她微微笑了,示意她进来。
“怎么样?还没醒吗?”董知瑜将花束放置好,见护士正打完了针,在纸板上做着记录。
“转出重症病房之后就一直昏睡,”南云忍将一绺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,护士做好了检查出去了,南云坐了下来,“谢谢你过来。”
“这是应该的,”董知瑜对这声谢感到一丝莫名,却也没多想,走到床边看着真纪的脸,“真是不幸中的万幸,子弹贴着肺部过去了。”
“是啊,若是再偏那么一点点,可就麻烦了,”南云若有所思,“董编辑,那位怀参谋,不知怎么样了?”
董知瑜眼中一闪,但很快稳了下来,转过脸微笑着,“南云社长是问怀瑾,怀参谋?她没事,打伤真纪的那个人就是让怀参谋擒住并杀死的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“啊,原来如此,”南云在心中思忖,“难怪真纪刚才在睡梦中一直呼唤怀参谋的名字。”
董知瑜面上一红,却也只微微笑了笑。原来这几年过去了,她的心里依旧惦记着怀瑾。
《咏梅》终究也没有办得大红大紫过,却帮助董知瑜争取来了周碧青。
原来周碧青和徐根宝的恋情日益明朗后,不出所料地招来周家的反对。周父将她痛打一顿,在家里关禁闭。在周父的眼里,周碧青的一切都是他给的,包括这个政府里的美差,所以她的婚恋自然是要他当爹的做主。一个得罪了晦国人而被辞退的穷司机,年纪也比女儿大了有十岁,让女儿嫁给她?简直不敢想象。至于这个人曾挽救过女儿的贞洁与性命,那是早就拿礼金为了情的,在周父看来,并不欠他什么。
周碧青被放出来后,直接就奔着董知瑜家去了,她想好了,只有从这个家庭里独立出来,才能给自己做主,为此她愿意做任何事。
“机要室里的公职,不知有多少人眼红,你干得好好的,不要因为一时气急而做了后悔的事啊。”董知瑜正收拾碗筷,听周碧青突然说想辞了职务,心中颇有些错愕。
“我一个人认认真真想了好几天,如果不摆脱我家人的庇护,我这辈子也别想和老徐在一起。再说,你不也辞了外交部。”
“我……我是找到了更好的差事。”
周碧青抿了抿嘴,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,“知瑜,其实我知道,你一直在做着别的事情,我早就猜出来了,反正我也不想给晦国人做事了,我跟着你干,行吗?”
“我们杂志社也还是给晦国人做事啊!”董知瑜眼看着这层纸要被戳破了,但也不能轻易就暴露。
“那不一样,我知道不一样,具体的我不知道,但你董知瑜肯定不是为晦国人做事的,知瑜,”周碧青声音沉了下来,眼圈也红了,“其实我以前就是太年轻,挺糊涂的,家里人安排我干啥就干啥了,那年那些小鬼子差点欺负了我,老徐也丢了饭碗,我每天去上班,心里都窝着口气……嗨,其实我也有同学在渝陪做事的,我爹也有朋友为那边做事,所以,要跟着你干,我真的很愿意。”
董知瑜转身将擦干的碗盘一样样摆进碗柜,心里琢磨开了,原来她猜自己是渝陪的人……策反周碧青,这棋子自己跳进了手心里,可将它安置于何处最好呢?
转回身,“这样吧,你回头给我一份个人履历,我去问问南云社长,看她能不能收下你。”
第二天中午,董知瑜去顾家汤包铺汇报了这一情况。
“虽然有些误解,但我认为这个周碧青只需稍微再加一把力就能争取过来。”顾剑昌说。
“我有个问题,”董知瑜道,“晦国法西斯眼看就要走到头了,我们在西南的反攻节节胜利,欧洲战场上德国已经穷途末路,晦国很快就是孤军作战,四面楚歌,设想将来晦国战败,汪氏政府垮台,曾经为汪氏做事的周碧青会有什么样的下场?”
顾剑昌点燃了一支香烟,他从未替董知瑜担心过这个问题,将来若是渝陪政府迁回,她董知瑜也有玄统司这层身份作掩护,可以继续潜伏下来,若是现在策反了周碧青,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,就只能将她转移到敌后去。
“知瑜,我明白你的意思,周碧青将来得留下来,你得帮她在渝陪报个备。可是为什么不让她和你一样,做一名双重卧底?”
“我目前没有把握。周碧青现在对我们的赤空事业还不了解,她正面临一次人生道路上的‘大逃亡’,逃离二十多年来的既定路线,这对她来说不容易,我不想给她更大的压力。”
顾剑昌叹了口气,“对周碧青的策反,我们也进行了很久了,争取一名浑身热血的女娃娃容易,也许你今天就能说服她,但想培养一个成熟、睿智,可以潜伏在敌营高层,为我们所用的卧底,可真是一件难事。按你想的去做吧,希望有朝一日,她可以成长为第二个董知瑜。”
晚上董知瑜在夜金陵和傅秋生、怀瑾碰头,只说周碧青想要脱离伪政府,投靠玄统司,想跟着自己在《咏梅》做事。
怀瑾听罢,并未开腔,眉头却微微锁了起来。
“你觉得你有发展下线的需求吗?另外,南云忍会答应吗?”傅秋生问道。
“就我目前的任务来说,杂志社里越多我们的人越好,南云那边,我是总编,跟她说需要个人手还是可以的,另外她是个女权主义者,只要打出周碧青想独立想婚恋自由的牌,南云九成九会收下她。”
“那好,我今晚就打报告回去。”
“我不同意。”怀瑾冷冷地开口了。
董知瑜和傅秋生一同望向她,怀瑾却只顾垂眸吸着手里的烟。
“怀参谋,周碧青你认识的,很聪明,人也可靠,我……”
“吸收她没问题,”怀瑾打断了她,“但没必要跟着你做事。”
“那跟着谁?你?傅老板?我该把谁暴露给她?”
“阿瑾,周碧青是去找的知瑜,平日里也和她走得最近,让知瑜带着她才合适啊。”
怀瑾突然感到很无力,自己被将了一军,却又哑巴吃黄连,有口难辩。
这场会面不欢而散,傅秋生搞不清怀瑾态度上的反对是为什么,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,她不会无缘无故地作此态度,既然有缘故,又为何不说呢?
“阿瑾你先留下。”他只得私下试探一二。
董知瑜朝怀瑾看了看,只得自己走了出去。
四月的春风吹拂着她,却并不感到惬意,怀瑾莫不是看清了自己的棋谱,又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?她和傅秋生又会说什么呢?
“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,董知瑜在《咏梅》的任务,她自己就可以完成,中途突然安□□一个人,我怕节外生枝。”
“编辑审稿撰文,多一个我们的人也好,阿瑾,你这次是不是太过小心了?我和周碧青经常接触,我觉得她还是不错的,我向段老板请示一下,他如果点头了,那就这样吧?”
怀瑾沉默着,她要怎么说出自己的顾虑?难道要兜出董知瑜的真实身份吗?要严防死守着这道底线,别的话还怎么说?还能说什么?
傅秋生叹了口气,“阿瑾,你也该对董知瑜放心了,四年多了,你我都看到了她的成长,她能够在《咏梅》独当一面,发展一个周碧青,我认为完全没有问题。”
离开夜金陵,怀瑾驾车往悠心坊驶去,所有当着傅秋生的面不能说的话,她必须要跟董知瑜问清楚。
前面一盏街灯照出她的影子,怀瑾开了过去,“你上来。”
董知瑜上了车,见她冷着一张脸,也不说话。
“你今晚去我那儿吧?”她试探着问道。
怀瑾也不理会这问题,只管开口道:“隐瞒你的身份已经是我的底线,我不能容忍你发展出第二个董知瑜,不能再背叛党国。”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,周碧青不知道我的赤空身份,我发展她,她就只是玄统司的人。”
“你为什么会一心为玄统司发展下线??”
董知瑜顿了顿,是啊,这个说法换成自己也不会相信,“怀瑾,也许有些事我选择缄默,但只要我对你说出来的,就一定是实话,现在我只能告诉你,她不知道我的赤空身份,将她吸收进《咏梅》,她是完完全全作为一个军统的卧底跟着我做事,和安平没有关系。”
“现在没有关系,将来呢?”
董知瑜在昏暗的车厢里闭上眼睛,她为什么要如此犀利,为什么要刨根问底?一盏盏街灯的暗光在疲惫的眼睑上闪过。
这沉默让人心生悲伤。
突然,车停了,刹车声在幽静的街道上被放大。
“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事情,有没有考虑过我的立场和感受?”怀瑾压低了声音,却控制不住那微微的颤抖。
“《咏梅》的任务是你传达给我的,我们也一直达成一致,阻止晦国人对韬国妇女意识形态的入侵,不光是你们的使命,也是我们的使命,是全韬国人民的使命,现在我发展周碧青,你就开始分彼此,当初给我新任务的时候为什么彼此不分?为什么没有阻拦上峰的决定?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?你是在利用我吗??”
“我利用你……?”怀瑾简直说得咬牙切齿了。
“利用我对大韬的爱,对你的爱!”董知瑜终于丧失了先前的冷静,甩上门走了出去。
怀瑾一时无法消化这样的指控,踩了油门往自己的住所驶去,开出一半,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,看不清前方的路。
可这样赌气有什么用?在这样黎明前的黑夜里,她们只不过是两个孤独的战士。
怀瑾调转了车头往悠心坊驶去,她开得飞快,刚才那片刻的孤独仿佛千年的煎熬,她承受不住。
却见董知瑜一个人坐在刚才下车的地方,她的肩膀都塌了下来,在车灯昏黄的灯束中仰起脸,什么东西在那秀丽的脸庞上晶莹闪烁。
怀瑾停了车,熄了车灯,往董知瑜奔去。
“怀瑾!我们可都是死过的人!我董知瑜在你的坟前喝过三杯酒!你怀瑾和我拜过堂成了亲!作何为了一个周碧青就要这样?”
怀瑾将她揽入了怀中,滚烫的泪水交织在一起,分不清是谁的。
“我就只能保证我说得出口的都是实话啊,怀瑾,有些事,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……”
颤抖的唇贴上了她的,在这凝墨一般的黑暗中,她们用最柔软的唇舌给与对方最温柔的抚慰,补偿刚才那一刻的孤独。
“瑜儿,等打败了晦国人,我们就归隐田园好吗?世间的纷争再也和我们无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