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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工是工,商是商,不像后世工商合流,商人掌握着资本掌握着工业生产。现在的手工业主本身就是工匠,虽然从事经营活动,但无论是法律确认还是社会认知,他们都不是商人。
这些人靠自己手艺吃饭,颇有些自傲。纯粹是仁寿堂的名头太响,加上给出的订单着实令人不忍拒绝,他们才勉为其难连同灾民一起接受下来。即便如此,他们还怕灾民偷偷学手艺,只让他们干些粗重的活,除非灾民原本就有手艺,那倒算是意外之喜。
这笔订单上大部分都是木工活,少部分是铁件打造。因为灾民里也就只有农民、木工、铁匠、石匠四个职业,安排起来倒是轻松。只有等木匠和铁匠生产出了足够的工具之后,石匠才有机会去开山取石。
头一批订单,就是各类基本工具。
“跟那些要出去运货的人说,雇两个灾民一起走,否则别想拿订单。”徐元佐交代姜百里。
姜百里一直做看人脸色的工作,这回突然手握厚利,人人都看他脸色,乍然间还有些不习惯。不过他倒也善于平衡心态,将这订单看作是维护关系的礼物,所以送的时候仍旧是有商有量,叫别人拿了也舒服。
反馈很快到了徐元佐面前,商旅不担心到松江那么几十里路有匪患,只是怕灾民偷东西跑了,无从捉拿。于是雇佣条件里多了一条,只用拖家带口的男子。妻儿因为留在唐行,就算他跑了,还有妻儿抵账呢。
徐元佐心中固然不悦,但也没有表现出来。那些为了求一口饭吃的男人,更加不会反对本来也没有做贼的念头,怕什么呢?何况男女分开安置,也不用担心自己离开之后,妻儿被人欺负。
“不能做活的女子、幼童,开始帮忙烧水、煮粥。”徐元佐道:“唔。砖厂的订单多下一些,没手艺的人都过去搬砖。明天开始所有的东西都要计费,不再免费发放了。”
经历了昨天的不愉快,徐元佐今天不打算再买高价热水了。而且工作必须分配下去。免费救助两日,解决了食宿和基本保暖,已经可以算是仁至义尽了。从明天开始,不想干活的人只配活活饿死。
徐元佐说这些话的时候,姜百里、陆大有和程宰都在跟前。姜百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任务。觉得这事应该不是给自己的。程宰则是在看陆大有,不管怎么说,那是徐元佐最早带出来的属下。
陆大有略一迟疑,想起长辈的谆谆教诲:有活要抢着干!
“是!”陆大有连忙出头。
在徐元佐看来,程宰是最适合管理灾民的人选,不过也可以让陆大有试试。关键是看谁更主动要做这事。既然陆大有自告奉勇,他便朝陆大有点了点头,一拍手:“好了,都速度开始做事吧。统共也就五六百个灾民,闹得事情这么大。”
人来时乱哄哄一片。看着当然骇人。一旦分了住宿,进出列队,整整齐齐井井有条,五六百人也就不显得多了。事实上后世许多学校一个年级就不止这么多人,赶上出去春游秋游,也没听说惹出什么大乱子,可见关键就是两点:人心安定,遵守纪律。
现在说人心安定还为时过早,最多只是免于饥寒而死,所以遵守纪律就更加重要了。
罗振权和甘成泽分别带人在唐行巡行。原本一百人编制的队伍,因为招收学徒,招募护院,如今已经有了三百人规模。这回为了保证唐行的社会、经济秩序。又兑入了各家支援出来的仆役,超过了六百人,各个手提棒子,通宵巡夜。
如此一来,治安甚至要比灾民到来之前还要好些。
李文明昨日收到徐元佐的求援,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带着壮班民壮。外加几个“做公的”赶往唐行。
这些人都知道唐行是仁寿堂的总舵所在,而仁寿堂的徐元佐江湖人称“佐哥儿”,还有个私底下的诨号叫做“散财童子”,大约是天底下最会做人的人了。只要跟他沾上点关系,陪上点小心,绝不会少了赏钱。
衙门的三班捕快,站班皂隶是给知县老爷撑面子的;捕班快手是用来破案的。这二者都算是胥吏,有编制,但被人歧视,甚至于子弟无法参加科举。壮班却是民壮,属于有事招募,事毕则散,从法律上是“凡人”,但是子弟能否参加科举,就看能否找到人肯为他们担保了。
这回因为唐行的事,谁都想得这个美差,最后还是因为壮班负责守城门,第一个知道消息,这才揽了下来。其他两班也只好罢了,等着下回好事。
这一行十来人,临近中午到了唐行镇,就见城外有粥棚,又有人在搭建屋舍,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。
徐元佐就站在工地之外,时不时还要指挥两句。
李文明风尘仆仆上前叫道:“敬琏。”
徐元佐转身笑道:“李先生,何来之迟耶!”
李文明没好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汗,道:“看你这儿也没甚么要紧事嘛。还叫东翁一夜担心。”
“哈哈,是学生的过错。”徐元佐假装赔礼,丝毫没有放在心上。
李文明也不是真要埋怨徐元佐,又问道:“这回一共来了多少灾民?要县里拨多少银子?”
“灾民一共五百八十六人。”徐元佐道:“昨天是五百七十八,今早又来了八个。”
李文明四处一看,眉头紧锁:“敬琏,你不至于啊!”
“嗯?”徐元佐没反应过来,什么叫“不至于”?
“五百八十六人,近六百人,要说也能拨个百来两银子。”李文明好奇之中带着不解,道:“可你又不是缺这点银子的人。”
徐元佐这才反应过来,笑道:“先生是怀疑我虚报灾民人数骗赈济?”
“你好歹弄点人在这儿装个场面吧。”李文明伸手虚点,心中暗道:连场面都不装,吃相也太难看了!而且人多口杂,天知道谁就把实情说出去了,日后应景处就得吃亏。少年人啊,真不小心。
徐元佐呵呵一声。道:“先生能带人来就行了,主要是借官威震慑些没脑子的夯货。银子是不用的,唐行士绅捐了不少,用也用不完。”他看着李文明眉毛一起一落。嘴都合不拢,更是觉得滑稽,又道:“至于灾民,已经分散安置了,该上工的已经上工。该帮忙的正在帮忙。先生且看,那些干活没力气的都是灾民。”
李文明细细分辨,果然发现同样是做工的人,有人疾步如风,肩扛手挑不怕有百斤之力!有些人却是虚弱得只能一块一块搬砖,还有些走几步就要倒毙的模样。
“这……你动作倒是快,但这些人还能干活?”李文明咧嘴道。
“他们其实干不了活,主要还是雇的本地劳力。”徐元佐道:“不过让他们闲散在屋里并不妥当。他们身体虚耗太甚,伤了脾胃,血气瘀滞。若只卧床静养,怕是十天半月都难以恢复。出来走动走动,激扬血气,再辅以流食营养,恢复起来要快许多。”
李文明道:“敬琏所言深契医理。”
“再者来说,他们背井离乡,有些人还是家破人亡,若是不找些事做,沉溺悲苦之中,非但自己好不起来。还会连累其他人都消沉不起。积蓄狠了,说不得还要营啸呢。”徐元佐对心理干预也只懂点皮毛,反正转移一下灾民的注意力总好过让他们聚在一起哭。
李文明对“营啸”的概念来自书本,并不当真。不过对于前面那些话颇为信服。再仔细看看那些上工的人,虽然体力不支,但精神还算好。
“昨日有人抢粥,被我叫人训斥了一顿。今日倒是没有人偷懒耍奸,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。”徐元佐笑道。
李文明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道:“灾民最难救济的就是‘生无可恋’。除了吃的,什么都不勾不起他们的兴致。敬琏能叫他们干活,的确很是难得。”
其实也没甚么,不肯干的人直接打一顿就行了。
徐元佐颌首道:“大概是因为能走到这里的人,多少还是生有可恋。”
李文明这才想起来大局,问道:“敬琏可知道这回一共有多少灾民?”
“没个准数。”徐元佐可不肯张口乱说,又道:“不过从徐淮出来的人,有小半往北走了,大约是去河南、山东等富裕的府县。往南走的人又有大半都在常州、苏州、应天诸府各县停了下来。真正走到唐行的差不多也就这五六百人。”
李文明负手而立,走到工地跟前,左右看着。
徐元佐叫棋妙招呼那些民壮和“做公的”去客栈休息,中午还要多上肉菜,好好招待他们。一众壮班衙役喜笑颜开,更是感叹此番事情不多,油水不小,真是来值了。
“敬琏,这屋舍是干嘛用的?”李文明见里面挖得深,都过头顶了也没见开窗,看起来不像是住人的。
“公共浴室。”徐元佐道:“天下疾病许多都是生于龌龊。只要勤加清洗,能避免疾病,还能预防瘟疫。”
“就是澡堂……”李文明嘟囔一句:“可澡堂也不是这样啊?”
公共澡堂的起源古老不可考证。广义而言,一群人聚在一座建筑物内洗澡,就应该可以算是澡堂了。大明开国之后,建都南京,为了解决二十万役夫洗澡的问题,在刘伯温的建议下,修建了大量澡堂。因为外形看着像是倒扣的瓮,所以又叫瓮堂。其中有一座瓮堂营业到了二零一三年才悄然关闭。
如果徐元佐有什么话想留给后世,让那个瓮堂的人代代相传,大概是最靠谱的。
“你这下面挖的坑,也不像是火道啊。”李文明比划着暗渠的流向,疑惑更甚:“而且这么浅,怎么泡?”
明朝澡堂的标准造型是头顶两个“包”,四面不开窗,水池分左右,池底烧柴火。
因为头上是圆顶,容易储蓄热气,而且凝结的水滴会顺着光滑的墙壁流下来,不会滴落在人身上。不开窗也是为了保温。“瓮”里两个澡池,池底是空的,可以烧火,保持水温。
人泡在澡池里,下面烧着火,就跟被食人部落轻煮慢炖一般。
李文明看这澡堂下面只挖这么浅,怎么都想不到徐元佐打算如何烧火。
“真要泡得舒服只有去别家了。”徐元佐笑道:“我这是给灾民清洗用的,讲究的是个‘快’字,所以只有淋浴。”说罢,徐元佐取出一张图纸,给李文明看了他对淋蓬头的独家设计。
不过因为他这个可怜的文科生想不出如何抽取热水,只好讨巧地将供水放在楼顶,利用高低差供水。这就要求房子的质量过硬,要是因为上面蓄水过多导致坍塌,那可就真是悲剧了。
听了徐元佐的解释,李文明陷入了沉思,嘴唇一张一合,欲言又止。
徐元佐笑道:“先生有什么不明了的,大可直言相问。”
到底涉及了初中物理学原理,不懂也是正常的,不用不好意思,哈哈哈!
徐元佐心中大笑:这可是他穿越以来做出的最满意的设计。
“既然是以水势就低之理,借高低落差供水,为何不选城东那边山地呢?”李文明来过唐行几次,周遭地形印在脑中,此刻脱口而出:“以那边小山为依托,炉鼎在上,浴室在下,工程能省费不少啊。”
竟然被人嘲笑了,何其我勒个去!
徐元佐宛若雷击。
李文明严格来说是徐元佐的朋友,又不是吃他的饭,毫无知觉,犹自道:“敬琏,你若要急着投用,还是得挪到那边去。再有,这澡堂若是放在城门口,进水出水都不方便。在山那边,开槽引水更方便。哦,对,伐木取柴也是靠山更方便吧。”
徐元佐轻轻抹了一把脸,道:“先生还有何要教我的。”
李文明想了想,问道:“敬琏莫非还是要用铁管道?”
“这个……先生怎么看?”徐元佐道。
“铁管固然耐用,不过花费太大。”李文明道:“若是急着投用,竹管最方便,又最省钱。坏了就换,毫不心疼。若要更好些,就烧些陶管用。这不是家里头,哪又那般讲究,非得铁的。”
徐元佐轻吁口气:“先生说得有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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